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七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作品赏析【注释】:
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诗风的中唐时期,往往不被重视,甚至还受到某些人不公正的贬抑。韩愈在此诗中,热情地赞美李白和杜甫的诗文,表现出高度倾慕之情。在对李、杜诗歌的评价问题上,韩愈要比同时的人高明得多。
本诗可分为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作者对李、杜诗文作出了极高的评价,并讥斥“群儿”谤伤前辈是多么无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二句,已成为对这两位伟大诗人的千古定评了。中间二十二句为第二段。力写对李、杜的钦仰,赞美他们诗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叹生于李、杜之后,只好在梦中瞻仰他们的风采。特别是读到李、杜光彩四溢的诗篇时,便不禁追想起他们兴酣落笔的情景:就象大禹治水那样,挥动着摩天巨斧,山崖峭壁一下子劈开了,被堙遏的洪水便倾泻出来,天地间回荡着山崩地裂的巨响。“惟此”六句,感叹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诗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给予他们升沉不定的命运。好比剪了羽毛囚禁在笼中的鸟儿,痛苦地看着外边百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平生”六句,作者惋惜李、杜的诗文多已散佚。他们一生写了千万篇金玉般优美的诗歌,但其中多被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流传人间的,只不过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末十二句为第三段。“我愿”八句,写自己努力去追随李、杜。诗人希望能生出两翅,在天地中追寻李、杜诗歌的精神。他终于能与前辈诗人精诚感通,于是,千奇百怪的诗境便进入心里:反手拔出大海中长鲸的利齿,高举大瓢,畅饮天宫中的仙酒,忽然腾身而起,遨游于广漠无穷的天宇中,自由自在,发天籁之音,甚至连织女所制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最后四句点题。诗人恳切地劝导老朋友张籍:不要老是钻在书堆中寻章摘句,忙碌经营,还是和我一起向李、杜学习,在诗歌的广阔天地中高高飞翔吧。
韩愈在中唐诗坛上,开创了一个重要的流派。叶燮《原诗》说:“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诗人以其雄健的笔力,凌厉的气势,驱使宇宙万象进入诗中,表现了宏阔奇伟的艺术境界。这对纠正大历以来诗坛软熟褊浅的诗风,是有着积极作用的。而《调张籍》就正象诗界异军崛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的风格,最能体现出韩诗奇崛雄浑的诗风。
诗人笔势波澜壮阔,恣肆纵横,全诗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盘旋,激溅飞泻,变态万状,令人心摇意眩,目眩神迷。如第二段中,极写李、杜创作“施手时”情景,气势宏伟,境界阔大。突然,笔锋一转:“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豪情壮气一变而为感喟苍凉,所谓“勒奔马于嘘吸之间”,非有极大神力者何能臻此!下边第三段“我愿”数句,又再作转折,由李、杜而写及自己,驰骋于碧海苍天之中,诗歌的内涵显得更为深厚。我们还注意到,诗人并没有让江河横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澜,迫使汹涌的流水循着河道前流。本诗在命题立意、结构布局、遣词造句上,处处可见到作者独具的匠心。如诗中三个段落,回环相扣,展转相生。全诗寓纵横变化于规矩方圆之中,非有极深功力者何能臻此!
尤可注意的是,诗中充满了探险入幽的奇思幻想。第一段六句,纯为议论。自第二段始,运笔出神入化,简直使人眼花缭乱。“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用大禹凿山导河来形容李、杜下笔为文,这种匪夷所思的奇特的想象,决不是一般诗人所能有的。诗人写自己对李、杜的追慕是那样狂热:“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他长出了如云般的长翮大翼,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探索李、杜艺术的精英。追求的结果是“百怪入我肠”。此“百怪”可真名不虚说,既有“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又有“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下海上天,想象之神奇令人惊叹。而且诗人之奇思,或在天,或在地,或挟雷电,或跨天宇,雄阔壮丽。韩诗曰奇曰雄,如此诗者可见其风格了。
诗人这种神奇的想象,每借助于夸张和比喻的艺术手法,就是前人所盛称的“以想象出诙诡”。诗人这样写那些妄图诋毁李、杜的轻薄后生:“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设喻贴切,形象生新,后世提炼为成语,早已家传户晓了。诗中万丈光焰,磨天巨刃,乾坤间的巨响,太山、长鲸等瑰玮奇丽的事物,都被用来设喻,使诗歌磅礴的气势和诡丽的境界得到充分的表现。
此诗是“论诗”之作。朱彝尊《批韩诗》说:“议论诗,是又别一调,以苍老胜,他人无此胆。”这所谓的“别调”,其实应是议论诗中的“正格”,那就是以形象为议论。在本诗中,作者通过丰富的想象和夸张、比喻等表现手法,在塑造李白、杜甫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的同时,也塑造出作者本人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生动地表达出诗人对诗歌的一些精到的见解,这正是本诗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陈永正)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作品赏析【注释】:
唐德宗贞元六年(790)以后至九世纪中叶,安西和凉州边地尽入吐蕃手中,“丝绸之路”向西一段也为吐蕃所占。张籍在凉州词中表达了他对边事的忧愤。
诗一开始就写边塞城镇荒凉萧瑟的气氛:“边城暮雨雁飞低。”黄昏时分,边城阴雨连绵,雁儿在阴沉沉的暮雨天中低飞,而不是在晴朗的天空中高高飞翔,这给人以一种沉重的压抑感,象征中唐西北边境并不安宁。诗人抓着鸿雁低飞这一景象下笔,含义深邃,意在言外。远景写得阴沉抑郁。近景则相反,富有朝气:
“芦笋初生渐欲齐。”
河边芦苇发芽似笋,抽枝吐叶,争着向上生长。近景的色彩鲜明,情调昂扬,和远景的幽深低沉刚好形成强烈的对照。以上两句所写一抑一扬,一暗一明的景色,互相衬托,相得益彰。芦笋的蓬勃生机给边境带来春色,荒漠的大地上
也看到人的活动了:
“无数铃声遥过碛。”
看!一列长长的骆驼队远远地走过沙漠,颈上的悬铃不断摇动,发出响亮悦耳的声音,给人以安谧的感觉。诗人以诉之听觉的铃声让人产生视觉的骆驼队形象,从而触发起一种神往的感情,这样便把听觉、视觉和意觉彼此沟通起来,写得异常巧妙,极富创新精神。这就是美学上所说的“通感”手法。但联系下面一句,这种感情便起了突变。
无数铃声意味着很多的骆驼商队。如今它们走向遥远的沙漠,究竟通向哪里去呢?诗人不由怀念起往日“平时安西万里疆”丝绸之路上和平繁荣的情景。“应驮白练到安西。”在这“芦笋初生渐欲齐”的温暖季节里,本应是运载丝绸的商队“万里向安西”的最好时候呀!言外之意是说,现在的安西都护府辖境为吐蕃控制,“丝绸之路”早已闭塞阻隔,骆驼商队再不能到达安西了。句首一“应”字,凝聚了多么辛酸而沉痛的感情!
这首《凉州词》用浓厚的色彩描绘西北边塞风光,它宛如一幅风景油画,远近景的结构,层次分明,明暗的对比强烈。画面上的空间辽远,沙漠广阔,中心展现着一列在缓缓行进的骆驼商队,诗的思想感情就通过这一骆驼队的行动方向,集中表现出来,从而收到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寓虚于实的艺术效果。
(何国治)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作品赏析这是张籍游成都时写的一首七绝,诗通过描写成都市郊的风物人情和市井繁华景况,表现了诗人对太平生活的向往。因为这诗不拘平仄,所以用标乐府体的“曲”字示之。
锦江,以江水清澄、濯锦鲜明而著称。它流经成都南郊,江南为郊野,江北为市区,江中有商船。地兼繁华,幽美之胜。诗的前两句展现诗人顺锦江西望时的美景。新雨初霁,在绿水烟波的背景下,山头岭畔,荔枝垂红,四野飘溢清香。那如画的景色何等诱人!这两句写眼前景,景中含情,韵味深长,如跳动的音符,悠扬的旋律,拨动了人们的心弦。上面写郊野景色,后两句则是由于“桥”和“酒家”的跳入眼帘,逗引起人们对市井繁华情况的想象。刘光祖《万里桥记》:“罗城南门外笮桥之东,七星桥之一,曰长星桥者,古今相传,孔明于此桥送吴使张温,曰:‘此水下至扬州万里’,后因以名。或曰:‘费祎聘吴,孔明送之至此,曰:‘万里之道,从此始也’”(《诸葛亮集》)。这是桥名来历。桥下水入岷江流至宜宾,与金沙江合为长江,东流直达南京,唐时商贾往来,船只很多。“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唐时酒家多留宿客人。读了这两句,使人由“万里桥”而想到远商近贾,商业兴盛,水陆繁忙;由“多酒家”想到游人往来,生意兴隆。最后说:游人呀,你究竟选择那一酒家留宿更称心如意呢?从这问人和自问的语气里,使人想到处处招待热情、家家朴实诚恳的风土人情和店店别具风味、各有诱人“闻香下马”的好酒。处处酒家好,反而不知留宿何处更好了。
沈德潜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说诗晬语》)张籍此诗,句句含景,景景有情,特别是后二句,近似口语,却意味深远,读后感到精警而又自然。诗人既善于抓住富于特征的一般景物,又善于抓住思绪中最闪光的一瞬间——“游人爱向谁家宿?”这样就能使一篇之朴,养一句之神;一句之灵,回一篇之运。这就是张籍“看似寻常最奇崛”之风格所在,也是诗作具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傅经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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