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注释】少年行:原诗共四首,本篇是第一首,写少年的豪迈气概。
新丰美酒斗十千:新丰,古镇名,在长安东北,即今天的山西新丰镇,古代此地产名酒,曰新丰酒。斗(dǒu),古代的酒器。斗十千,极言美酒价格昂贵。诗人借用了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成句。全句的意思是说,新丰镇的美酒价格十分昂贵。
咸阳:秦的都城,故址在今陕西咸阳市东的渭城故址。此借指唐都长安。
游侠:游历四方的使客。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意气,指两人之间感情投合。系马,拴马。全句的意思是说游侠少年因意气相投而欢饮纵酒。
【古诗今译】
新丰镇酿制的美酒价格非常昂贵,喝一斗就要花上十千钱;来这里喝酒的大多都是长安城里的少年游侠。朋友遇到一起,又意气相投,总免不了相互举杯痛饮,把马牢牢地拴在酒后旁的垂柳树上,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君不见古来烧水银,变作北邙山上尘。藕丝挂身在虚空,
欲落不落愁杀人。睢水英雄多血刃,
建章宫阙成灰烬。淮王身死桂枝折,徐氏一去音书绝。
行路难,行路难,生死皆由天。秦皇汉武遭下脱,
汝独何人学神仙。
君不见担雪塞井徒用力,炊砂作饭岂堪吃。
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冬青树上挂凌霄,
岁晏花凋树不凋。凡物各自有根本,种禾终不生豆苗。
行路难,行路难,何处是平道。中心无事当富贵,
今日觉君颜色好。
君不见少年头上如云发,少壮如云老如雪。
岂知灌顶有醍醐,能使清凉头不热。吕梁之水挂飞流,
鼋鼍蛟蜃不敢游。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行路难,行路难,昔少年,今已老。前朝竹帛事皆空,
日暮牛羊古城草。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作品赏析《少年行》是王维的七绝组诗,共四首。分咏长安少年游侠高楼纵饮的豪情,报国从军的壮怀,勇猛杀敌的气概和功成无赏的遭遇。各首均可独立,合起来又是一个整体,好象人物故事衔接的四扇画屏。
第一首写少年游侠的日常生活。要从日常生活的描写中显示出少年游侠的精神风貌,选材颇费踌躇。诗人精心选择了高楼纵饮这一典型场景。游侠重意气,重然诺,而这种性格又总是和“使酒”密不可分,所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把饮酒的场景写活,少年游侠的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
前两句分写“新丰美酒”与“咸阳游侠”。二者本不一定相关,这里用对举方式来写,却给人这样的感觉:京华地区,著称于世的人物虽多,却只有少年游侠堪称人中之杰,新丰美酒堪称酒中之冠。而这二者,又象“快马须健儿,健儿须快马”那样,存在着密不可分、相得益彰的关系。新丰美酒,似乎天生就为少年游侠增色而设;少年游侠,没有新丰美酒也显不出他们的豪纵风流。第一句把酒写得很足,第二句写游侠,只须从容承接,轻轻一点,少年们的豪纵不羁之气、挥金如土之概都可想见。同时,这两句一张一弛的节奏、语调,还构成了一种特有的轻爽流利的风调,吟诵之余,少年游浃顾盼自如、风流自赏的神情也宛然在目了。前两句写了酒,也写了少年游侠,第三句“相逢意气为君饮”把二者连结在一起。“意气”包含的内容很丰富,轻生报国的壮烈情怀,重义疏财的侠义性格,豪纵不羁的气质,使酒任性的作风,等等,都是侠少的共同特点,都可以包含在这似乎无所不包的“意气”之中。而这一切,对侠少们来说,无须经过长期交往,只要相逢片刻,攀谈数语,就可以彼此倾心,一见如故。这就是所谓“相逢意气”。路逢知己,彼此都感到要为对方干上一杯,所以说“为君饮”,这三个字宛然侠少声口。不过是平常的相逢论交,在诗人笔下,被描绘得多么有声有色,多么富于动作性、戏剧性!
“系马高楼垂柳边”,这是生动精采的一笔。本来就要借饮酒写少年游侠,上句又已点明“为君饮”,箭在弦上,落句似必写宴饮场面。然而作者的笔却只写到酒楼前就戛然而止。“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等情景统统留到幕后。这样侧面虚写要比正面实写宴饮场景有诗意得多,含蕴丰富得多。诗人的意图,看来是要写出一种侠少特有的富于诗意的生活情调、精神风貌,而这,不是靠描摹宴饮场面能达到的。虚处传神,末句所用的正是这种艺术手法。这一句是由马、高楼、垂柳组成的一幅画面。马是侠客不可分的伴侣,写马,正所以衬托侠少的英武豪迈。高楼则正是在繁华街市上那所备有新丰美酒的华美酒楼了。高楼旁的垂柳,则与之相映成趣。它点缀了酒楼风光,使之在华美、热闹中显出雅致、飘逸,不流于市井的鄙俗。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创造一种富于浪漫气息的生活情调,为突出侠少的精神风貌服务。
同样写少年游侠,高適的“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邯郸少年行》),就显然渗透了诗人自己沉沦不遇的深沉感慨,而王维笔下的少年游侠,则具有相当浓厚的浪漫气息和理想化色彩。但这种理想化并不给人任何虚假之感,关键就在于诗中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诗人对这种生活的诗意感受。
(刘学锴)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注解】:
1、饮君酒:劝君喝酒。
2、何所之:去哪里。
3、归卧:隐居。
4、南山陲:终南山边。
【韵译】:
请你下马喝一杯美酒,
我想问问你要去哪里?
你说官场生活不得志,
想要归隐南山的边陲。
你只管去吧我不再问,
白云无穷尽足以自娱。
【评析】:
??这是一首送友人归隐的诗。表面看来语句平淡无奇,然而细细无味,却是词浅情
深,含义深刻。诗的开头两句叙事、写饮酒饯别,以问话引起下文。三、四句是交代
友人归隐原因——“不得志”。五、六句是写对友人的安慰和自己对隐居的羡慕,对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否定。
??全诗写失志归隐,借以贬斥功名,抒发陶醉白云,自寻其乐之情,诗的后两句韵
味骤增,诗意顿浓,羡慕有心,感慨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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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写送友人归隐,看似语句平淡无奇,细细读来,却是词浅情深,含着悠然不尽的意味。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第一句叙事。“饮”是使动用法,“使……饮”的意思。一开始就写饮酒饯别,是点题。第二句设句,问君到哪里去。由此引出下面的答话,过渡到写归隐。这一质朴无华的问语,表露了作者对友人关切爱护的深厚情意。送别者的感情起始就渗透在字里行间。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不得意”三字,显然是有深意的。不仅交待友人归隐的原因,表现他失意不满的情绪;同时也从侧面表达诗人自己对现实愤懑不平的心情。这三字是理解这首诗题旨的的一把钥匙。诗人在得知友人“不得意”的心情后,劝慰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你只管去吧,我不再苦苦寻问了。其实你何必以失意为念呢?那尘世的功名利禄总是有尽头的,只有山中的白云才没有穷尽之时,足以供你娱乐排遣了。这两句表现了作者很复杂的思想感情:既有对友人的安慰,又有自己对隐居的欣羡;既有对人世荣华富贵的否定,又似乎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联系前面“不得意”三字看来,在这两句诗中,更主要的则是对朋友的同情之心,并蕴含着诗人自己对现实的愤激之情,这正是此诗的着意之处和题旨所在。从写法上看,前面四句,写得比较平淡,似乎无甚意味,至此两句作结,诗意顿浓,韵味骤增,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当然,这两句也不是平空而起的,而是由前面看似乎平淡的四句发展而来的,如果没有前四句作铺垫,这两句结尾也就不会给人这样强的“清音有余”(谢榛语)的感觉。
(吴小林)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
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至德二载(757)杜甫为左拾遗时,房琯罢相,他上书援救,触怒肃宗,被放还鄜州羌村(在今陕西富县南)探家。《羌村三首》就是这次还家所作。三首诗蝉联而下,构成一组还家“三部曲”。
第一首写刚到家时合家悲喜交集的情景。
前四句叙写在夕阳西下时分抵达羌村的情况。迎接落日的是满天峥嵘万状、重崖叠嶂似的赤云,这?烂的景色,自会唤起“归客”亲切的记忆而为之激动。“日脚”是指透过云缝照射下来的光柱,象是太阳的脚。“日脚下平地”一句,既融入口语又颇有拟人化色彩,似乎太阳经过一天奔劳,也急于跨入地底休息。而此时诗人恰巧也结束漫长行程,到家了。“白头拾遗徒步归”,长途奔劳,早巴望着到家休息。开篇的写景中融进了到家的兴奋感觉。“柴门鸟雀噪”是具有特征性的乡村黄昏景色,同时,这鸟儿喧宾夺主的声浪,又反衬出那年月村落的萧索荒芜。写景中隐隐流露出一种悲凉之感。“归客千里至”一句,措语平实,却极不寻常。其中寓有几分如释重负之感,又暗暗掺杂着“近乡情更怯”的忐忑不安。
后八句写初见家人、邻里时悲喜交集之状。这里没有任何繁缛沉闷的叙述,而简洁地用了三个画面来再现。首先是与妻孥见面。乍见时似该喜悦而不当惊怪。然而,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危浅,朝不保夕,亲人忽然出现,真叫妻孥不敢信,不敢认,乃至发楞(“怪我在”),直到“惊定”,才“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喜达行在所》)。这反常的情态,曲折反映出那个非常时代的影子。写见面毕,诗人从而感慨道:“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这里,“偶然”二字含有极丰富的内容和无限的感慨。杜甫从陷叛军之手到脱离叛军亡归,从触怒肃宗到此次返家,风波险恶,现在竟得生还,不是太偶然了吗?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归来始自怜”意,刻画患难余生之人的心理极切。
其次是邻里的围观。消息不胫而走,引来偌多邻人。古时农村墙矮,所以邻人能凭墙相望。这些邻人,一方面是旁观者,故只识趣地远看,不忍搅扰这一家人既幸福而又颇心酸的时刻;另一方面他们又并非无动于衷地旁观,而是人人都进入角色,“感叹亦歔欷”,是对之羡慕?为之心酸?还是勾起自家的伤痛?短短数语,多么富于人情味,又多么含蓄蕴藉。
其三是一家子夜阑秉烛对坐情景。深夜了,最初的激动也该过去了,可杜甫一家还沉浸在兴奋的余情之中。“宜睡而复秉烛,以见久客喜归之意。”(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这个画面即成为首章摇生姿的结尾。
第二首写还家后矛盾苦闷的心情。
前八句写无聊寡欢的情状。杜甫这次奉旨回家,实际上无异于放逐。对于常人来说,“生还偶然遂”自是不幸中之大幸;而对于忧乐关乎天下的诗人,适成为幸运中之大不幸。居定之后,他即时就感到一种责任心的煎熬,觉得值此万方多难之际守着个小家庭,无异于苟且偷生。可这一切又是迫不得已的。这样一种缺乏欢趣的情态,连孩子也有所察觉:“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早见此归不是本意,于是绕膝慰留,畏爷复去。”(金圣叹)对于“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的诗人,没有比这个细节更能表现他的悒郁寡欢的了。
于是他回忆去年六七月间纳凉“池边树”的往事。那时他对在灵武即位的肃宗和自己立朝报国寄予很大希望,故而多少有些“欢趣”。谁知事隔一年,却遭到如许失望,不禁忧从中来,百感交集,备受煎熬。叙事抒情中忽插入“萧萧北风劲”的写景,又大大添加了一种悲凉凄苦的气氛。
末四句写到秋收已毕,虽然新酒未曾酿出,却计日可待,似乎可感到它从糟床汩汩流出。“赖知”、“已觉”均属料想之词。说酒是因愁,深切表现出诗人矛盾苦闷的心理──他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第三首写邻人来访情事。
前四句先安排了一个有趣的序曲:“客至”的当儿,庭院里发生着一场鸡斗,群鸡乱叫。待到主人把鸡赶到它们栖息的庭树上(古代黄河流域一带养鸡之法如此),院内安静下来时,这才听见客人叩柴门的声音。这开篇不但颇具村野生活情趣,同时也表现出意外值客的欣喜。
来的四五人全是父老,没有稍为年轻的人,这为后文父老感伤的话张本。这些老人都携酒而来,酒色清浊不一,各各表示着一家心意。在如此艰难岁月还这样看重情礼,是难能可贵的,表现了淳厚的民风并未被战争完全泯灭。紧接四句以父老不经意的口吻道出时事:由斟酒谦称“酒味薄”,从酒味薄说到生产的破坏,再引出“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时世之艰难,点明而不说尽,耐人寻思。
末了写主人致答词。父老们的盛意使他感奋,因而情不自禁地为之高歌以表谢忱。此外言“愧”,暗中照应“晚岁迫偷生”意。如果说全组诗的情绪在第二首中有些低落,此处则由父老致词而重新高涨。所以他答谢作歌,强为欢颜,“歌罢”终不免仰天长叹。所歌内容虽无具体叙写,但从“艰难愧深情”句和歌所产生的“四座泪纵横”的效果可知,其中当含有对父老的感激、对时事的忧虑、以及身世的感喟等等情感内容。不明写,让读者从诗中气氛、意境玩味,以联想作补充,更能丰富诗的内涵。写到歌哭结束,语至沉痛,令读者三复斯言,掩卷而情不自已。
安史之乱给唐代人民带来深重苦难。“儿童尽东征”、“黍地无人耕”的现象,遍及整个北国农村,何止羌村而然。《羌村三首》就通过北国农村之一角,反映出当时社会现实与诗人系心国事的情怀,具有很高的典型意义。
这组诗,每章既能独立成篇,却又相互联结,构成一个完整的统一体。第一首写初见家人,是组诗的总起,三首中惟此章以兴法开篇。第二首叙还家后事,上承“妻孥”句;而说到“偷生”,又下启“艰难愧深情”意。第三首写邻人的交往,上承“邻人”句;写斟酒,则承“如今足斟酌”意;最终归结到忧国忧民、伤时念乱,又成为组诗的结穴。这样的组诗,通常又谓之“连章体”。诗人从还家情事中抽选三个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予以描绘。不但每章笔墨集中,以点概面,而且利用章与章的自然停顿,造成幕闭幕启的效果,给读者以发挥想象与联想的空间,所以组诗篇幅不大而能含蓄深沉。
《羌村三首》以白描见长。虽然取材于一时见闻,而景实情真,略无夸饰。由于能抓住典型的生活情景与人物心理活动,诗句表现力强,大都耐人含咀。写景如“柴门鸟雀噪”、“邻人满墙头”及“群鸡正乱叫”四句等,“摹写村落田家,情事如见”(申涵光)。写人如“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均穷极人物情态,后一联竟被后世诗人词客屡屡化用。如司空曙“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晏几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陈师道“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等。又如“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写幼子倚人情状,栩栩如生。恰如前人评赞:“一字一句,镂出肺肠,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转周至,跃然目前,又若寻常人所欲道者”(见《杜诗镜铨》引王慎中语)。这种“若寻常人所欲道”而终使“才人莫知措手”的描写,充分体现作者白描之功力。总之,由于这组诗语言平易,诗意凝炼,音韵谐调,抒情气氛浓郁,在杜诗中占有重要地位。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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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还鄜州时,道中作。梦弼曰:《鄜州图经》:州治洛交县。羌村,洛交村墟也。
峥嵘赤云西①,日脚下平地②。柴门鸟雀噪③,归客千里至④。
(此旅人初至家而喜也。《杜臆》:荒村晚景,摹写如画。)
①谢朓诗:“峥嵘瞰平陆。”郭璞曰:“峥嵘,高峻也。”《汉书·五行志》:“赤云起而蔽日。”②陈后主诗:“日脚沉云外。”鲍照诗:“泻水置平地。”③曹植诗:“柴门何萧条。”④陆贾《新语》:“乾鹊噪而行人至。”谢灵运诗:“归客逐海隅。”
妻孥怪我在①,惊定还拭滑②。世乱遭飘荡③,生还偶然遂④。邻人满墙头⑤,感叹亦歔欷⑥。夜阑更秉烛⑦,相对如梦寐⑧。
(此记悲欢交集之状。家人乍见而骇,邻人遥望而怜,道出情事逼真。后二章,俱发端于此。乱后忽归,猝然怪惊,有疑鬼疑人之意。偶然遂,死方幸免。如梦寐,生恐未真。司空曙诗:“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是用杜句。陈后山诗:“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是翻杜语。此章,上四句,下八句。)
①我在,如《论语》“子在”之在。②梁简文帝诗:“试泪空摇手。”③鲍照诗:“世乱识忠良。”古诗:“飘荡水无根。”④蔡琰曲:“喜得生还兮适圣君。”《列子》:范氏之党,以为偶然。⑤刘孝孙诗:“邻人思旧情。”⑥《楚辞》:“曾歔欷余郁邑。”注:“歔欷,哀泣之声。”⑦蔡琰曲:“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乐府:“昼短苦夜长,不如秉烛游。”陆放翁云:“夜深宜睡而复秉烛,见久客喜归之意。”冷斋读平声,谓更换执烛,未然。⑧《列子》:“一里老幼,垂涕相对。”沈约诗:“神交疲梦寐。”王嗣奭曰:前有《述怀》、《得家书》二诗,公与家人,已知两存矣。此云“妻孥怪我在”,“生还偶然遂”,何也?盖此时盗贼方横,乘与未回,人人不保,直至两相面,而后知尚存,此乱世实情也。
王慎中曰:三首俱佳,而第一首尤绝,一字一句,镂出肺肠,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转周至,跃然目前,又若寻常人所欲道者。真《国风》之义,黄初之旨,而结体终始,乃杜本色耳。
申涵光曰:杜诗“邻人满墙头”,与“群鸡正乱叫”,摹写村落田家,情事如见。今人谓苦无诗料者,只是才弱胆小,观此等诗,何者非料耶?
其二
晚岁迫偷生①,还家少欢趣②。娇儿不离膝③,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④,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⑤,抚事煎百虑⑥。
(此章叙还家后事,承上妻孥来。急于回家,而仍少欢趣者,一为父子久疏,一为生计艰难也。不离膝,乍见而喜,复却去,久视而畏,此写幼子情状最肖。好追凉,去夏方暑。北风劲,今秋向冬矣。抚事百虑,伤御寒无具。【远注】下四句,即《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意。)
①隋孙万寿诗:“晚岁出函谷,方春度京口。”军垒暂归,故云偷生。《吴志》:秦旦曰:“孰与偷生苟活?”②何逊诗:“幽居乏欢趣。”③《前溪歌》:“宁断娇儿乳。”《孝经》:“亲生之膝下。”④《仲长统传》:濯清水,追凉风。李德林诗:“山水暂追凉。”⑤《诗》:“北风其凉。”⑥江淹诗:“伏枕怀百虑。”
赖知禾黍收①,已觉糟床注②。如今足斟酌③,且用慰迟暮④。
(末乃对酒自慰,方幸家人完聚也。慰迟暮,回应晚岁偷生,抚事百虑。此章上八句,下四句。)
①《麦秀歌》:“禾黍油油兮。”赵曰:黍秫所以造酒。②鲁訔曰:酒床,即酒醡也。③《淮南子》:“圣人之道,其犹中衢而致樽耶?至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④《离骚》:“恐美人之迟暮。”
其三
群鸡正乱叫①,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②,始闻叩柴荆③。父老四五人④,问我久远行⑤。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⑥。
(此章记邻里之情,承上邻人来。客至鸡啼,见荒舍寂寥之景。清浊递斟,各领村家酒味也。首章客至,公自谓;此章客至,指父老。)
①应玚诗:“二部分曹伍,群鸡焕以陈。”②《申鉴》:“睹孺子之驱鸡,而见御民之术。”汉乐府:“鸡鸣高树巅。”③谢灵运诗:“挈装返柴荆。”④《汉·高帝纪》:“与父老约。”汉乐府:“兄弟四五人。”⑤古乐府:“远行不如归。”⑥《左传》:“行人执榼承饮,造于子重。”《酒德颂》:“挈榼提壶。”榼,酒榼。《魏志》:徐邈曰:“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
莫辞酒味薄①,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②,儿童尽东征③。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④。歌罢仰天叹⑤,四座涕纵横⑥。
(再叙饮中问答,皆乱后悲伤之意。莫辞四句,代述父老之语。请为二句,致谢父老之词。歌罢而叹,公伤乱也。听歌而涕,父老酸心也。《杜臆》:儿当兵革,故莫耕而酒薄,此正艰难处,乃能用情如是,故感而有愧。金氏曰:艰难愧深情,即所歌之词。此章上下各八句。)
①《庄子》:“鲁酒薄而赵酒厚。”《说苑》:“器薄则亟毁,酒薄则亟酸。”②《过秦论》:“兵革不休。”③潘岳《闲居赋》:“儿童稚齿。”东征,讨安禄山也。④《诗》:“遇人之艰难矣。”陶渊明《九日闲居》:“缅焉起深情。”⑤《韩非子》:造父终日不食,仰天而叹。⑥孔融诗:“高谈满四座。”《长门赋》:“涕流离而纵横。”杜诗每章各有起承转阖,其一题数章者,互为起承转阖。此诗首章是总起。次章,上四句为承,中四句为转,下四句为阖。三章,上八句为承,中四句为转,下四句为阖。此诗法之可类推者。
-----------仇兆鳌《杜诗详注》-----------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注释】:
谢公,指东晋宰相谢安,其侄女谢道韫敏捷多才,谢最疼爱。黔娄,春秋时齐国贫士,鲁恭王闻其贤,欲以为相,辞不受,其妻也很贤惠,此处元稹借以自喻。邓攸,字伯道,晋人,官河东太守,战乱中舍子保侄,后终无子,时人哀之,谓“天道无知,使伯道无后”。潘岳,字安仁,西晋诗人。妻亡,作悼亡诗三首,情意凄切,为世传诵。
【简析】:
诗人的亡妻韦蕙丛既慧且美,两人感情很好,但在元稹未出仕时就亡故了,诗人毕生都觉得很对不起她。两人当时是贫贱夫妻,挚真纯洁,因而抒情叙事,完全出自内心。最后一首,觉得纵然同穴也无法回报妻子在生前对自己的怜爱,更加显得真挚、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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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元稹悼念亡妻韦丛(字蕙丛)所写的三首七言律诗。韦氏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二十岁时嫁与元稹。七年后,即元和四年(809)七月,韦氏去世。此诗约写于元和六年前,时元稹在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任上。
第一首追忆妻子生前的艰苦处境和夫妻情爱,并抒写自己的抱憾之情。一、二句引用典故,以东晋宰相谢安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借指韦氏,以战国时齐国的贫士黔娄自喻,其中含有对方屈身下嫁的意思。“百事乖”,任何事都不顺遂,这是对韦氏婚后七年间艰苦生活的简括,用以领起中间四句。“泥”,软缠。“长藿”,长长的豆叶。中间这四句是说,看到我没有可替换的衣服,就翻箱倒柜去搜寻;我身边没钱,死乞活赖地缠她买酒,她就拔下头上金钗去换钱。平常家里只能用豆叶之类的野菜充饥,她却吃得很香甜;没有柴烧,她便靠老槐树飘落的枯叶以作薪炊。这几句用笔干净,既写出了婚后“百事乖”的艰难处境,又能传神写照,活画出贤妻的形象。这四个叙述句,句句浸透着诗人对妻子的赞叹与怀念的深情。末两句,仿佛诗人从出神的追忆状态中突然惊觉,发出无限抱憾之情:而今自己虽然享受厚俸,却再也不能与爱妻一道共享荣华富贵,只能用祭奠与延请僧道超度亡灵的办法来寄托自己的情思。“复”,写出这类悼念活动的频繁。这两句,出语虽然平和,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凄苦的。
第二首与第一首结尾处的悲凄情调相衔接。主要写妻子死后的“百事哀”。诗人写了在日常生活中引起哀思的几件事。人已仙逝,而遗物犹在。为了避免见物思人,便将妻子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将妻子做过的针线活仍然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不忍打开。诗人想用这种消极的办法封存起对往事的记忆,而这种做法本身恰好证明他无法摆脱对妻子的思念。还有,每当看到妻子身边的婢仆,也引起自己的哀思,因而对婢仆也平添一种哀怜的感情。白天事事触景伤情,夜晚梦魂飞越冥界相寻。梦中送钱,似乎荒唐,却是一片感人的痴情。苦了一辈子的妻子去世了,如今生活在富贵中的丈夫不忘旧日恩爱,除了“营奠复营斋”以外,还能为妻子做些什么呢?于是积想成梦,出现送钱给妻子的梦境。末两句,从“诚知此恨人人有”的泛说,落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特指上。夫妻死别,固然是人所不免的,但对于同贫贱共患难的夫妻来说,一旦永诀,是更为悲哀的。末句从上一句泛说推进一层,着力写出自身丧偶不同于一般的悲痛感情。
第三首首句“闲坐悲君亦自悲”,承上启下。以“悲君”总括上两首,以“自悲”引出下文。为什么“自悲”呢?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寿的有限。人生百年,又有多长时间呢!诗中引用了邓攸、潘岳两个典故。邓攸心地如此善良,却终身无子,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亡诗》写得再好,对于死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不等于白费笔墨!诗人以邓攸、潘岳自喻,故作达观无谓之词,却透露出无子、丧妻的深沉悲哀。接着从绝望中转出希望来,寄希望于死后夫妇同葬和来生再作夫妻。但是,再冷静思量:这仅是一种虚无飘渺的幻想,更是难以指望的,因而更为绝望:死者已矣,过去的一切永远无法补偿了!诗情愈转愈悲,不能自已,最后逼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人仿佛在对妻子表白自己的心迹:我将永远永远地想着你,要以终夜“开眼”来报答你的“平生未展眉”。真是痴情缠绵,哀痛欲绝!
《遣悲怀三首》,一个“悲”字贯穿始终。悲痛之情如同长风推浪,滚滚向前,逐首推进。前两首悲对方,从生前写到身后;末一首悲自己,从现在写到将来。全篇都用“昵昵儿女语”的亲昵调子吟唱,字字出于肺腑。诗人善于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的意思,用极其质朴感人的语言来表现。诸如“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等,无不浅俗之极,也伤痛之极。再如“泥他沽酒拔金钗”的“泥”字,末两句中的“长开眼”与“未展眉”,都是不加修饰的本色语言,状难写之景十分逼真,写难言之情极为自然。在取材上,诗人善于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几件小事来写,事情虽小,但都曾深深触动过他的感情,因而也能深深打动读者的心。叙事叙得实,写情写得真,写出了诗人的至性至情,因而成为古今悼亡诗中的绝唱。
清代蘅塘退士在评论此诗时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这至高的赞誉,元稹是当之无愧的。
(陈志明)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荆溪白石出"一作“溪清白石出”
这首小诗描绘初冬时节山中景色。
首句写山中溪水。荆溪,本名长水,又称浐水,源出陕西蓝田县西南秦岭山中,北流至长安东北入灞水。这里写的大概是穿行在山中的上游一段。山路往往傍着溪流,山行时很容易首先注意到蜿蜒曲折、似乎与人作伴的清溪。天寒水浅,山溪变成涓涓细流,露出磷磷白石,显得特别清浅可爱。由于抓住了冬寒时山溪的主要特征,读者不但可以想见它清澄莹澈的颜色,蜿蜒穿行的形状,甚至仿佛可以听到它潺潺流淌的声音。
次句写山中红叶。绚烂的霜叶红树,本是秋山的特点。入冬天寒,红叶变得稀少了;这原是不大引人注目的景色。但对王维这样一位对大自然的色彩有特殊敏感的诗人兼画家来说,在一片浓翠的山色背景上(这从下两句可以看出),这里那里点缀着的几片红叶,有时反倒更为显眼。它们或许会引起诗人对刚刚逝去的绚烂秋色的遐想呢。所以,这里的“红叶稀”,并不给人以萧瑟、凋零之感,而是引起对美好事物的珍重和流连。
如果说前两句所描绘的是山中景色的某一两个局部,那么后两句所展示的却是它的全貌。尽管冬令天寒,但整个秦岭山中,仍是苍松翠柏,蓊郁青葱,山路就穿行在无边的浓翠之中。苍翠的山色本身是空明的,不象有形的物体那样可以触摸得到,所以说“空翠”。“空翠”自然不会“湿衣”,但它是那样的浓,浓得几乎可以溢出翠色的水份,浓得几乎使整个空气里都充满了翠色的分子,人行空翠之中,就象被笼罩在一片翠雾之中,整个身心都受到它的浸染、滋润,而微微感觉到一种细雨湿衣似的凉意,所以尽管“山路元无雨”,却自然感到“空翠湿人衣”了。这是视觉、触觉、感觉的复杂作用所产生的一种似幻似真的感受,一种心灵上的快感。“空”字和“湿”字的矛盾,也就在这种心灵上的快感中统一起来了。
张旭的《山中留客》说:“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沾衣”是实写,展示了云封雾锁的深山另一种美的境界;王维这首《山中》的“湿衣”却是幻觉和错觉,抒写了浓翠的山色给人的诗意感受。同样写山中景物,同样写到了沾衣,却同工异曲,各臻其妙。真正的艺术是永远不会重复的。
这幅由白石磷磷的小溪、鲜艳的红叶和无边的浓翠所组成的山中冬景,色泽斑烂鲜明,富于诗情画意,毫无萧瑟枯寂的情调。和作者某些专写静谧境界而不免带有清冷虚无色彩的小诗比较,这一首所流露的感情与美学趣味都似乎要更健康一些。
(刘学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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