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
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作品赏析记得有人说,桑树易叫人想起衣食艰难。古老的中国由农耕时代发展渐进,农与桑并提是很早就有的事。《吕览》中就有“皇帝亲耕”与“皇后亲蚕”之说,尽管那只是皇后在春天里到蚕坊里放几片桑叶做做样子摆摆架子,于社会民众却不失为一种示范和引导。种桑养蚕成为了最早的副业项目,由此推动了纺织业的兴起与发展。
国人对桑树有难以细述的感情。成语中有“沧海桑田”一词,不言稻田麦田棉田而只说桑田,不但如此,而且桑与梓还共同构成了“故乡”的意象。《诗经-小雅-小弁》中亦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之句,意思是说家乡的桑树与梓树是父母亲种的,对它要表示敬意。吟桑咏梓,渐渐延续成一种文化意象。孟浩然赞“把酒话桑麻”那种农耕时代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清幽让心力憔悴的现代人悠然向往;李商隐以蚕喻爱情的不悔,“春蚕到死丝方尽”一言道尽爱情的曲婉。
古代女子行止颇受规限,唯桑园和莲塘却是可以昂然踏出行入的地方,因劳动是丰美无畏的。所以汉朝有乐府《陌上桑》,南朝有《采莲曲》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优美篇章。
《陌上桑》写一个叫秦罗敷的江南女子,生得貌美如花,惹人爱慕。“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既静且贤。“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在长满桑树的大道旁她遇着一个男子。那男子是位居其上的高官,见过美女不少,仍为她惊动。他倒也十分的有趣,屈身与罗敷交涉。这情便调的很有意思,男曰:“宁可共载不?”(你可愿意同我共乘一车而去),女曰:“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太守大人您这样是多么不该,你有老婆,我有丈夫。)接着,又极言了自己丈夫的出色。诗到这里而结,时人多赞罗敷的美貌和坚贞,却不知,这太守也是识理的,他依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却又不强忤别人的心意,这种委婉曲直正合中正之道。陌上桑是中国式的艳遇,如同日照荷花,你若不欢喜,我便将光敛了去,照在别株上,总之正大光明。这故事也成就了一段词话,《采桑子》也从此有了《罗敷艳歌》、《罗敷媚》的别称。
京剧《桑园会》亦是据此改编,女主角还是罗敷,她丈夫鲁国大夫秋胡却还不如太守地道。在外为官二十余年后,辞官回乡,在桑园遇妻罗敷,久别不敢冒认。秋胡故意以带信为名,调戏罗,罗敷愤而逃回。秋胡到家后,罗敷羞愤自缢,经秋胡母子急救脱险。母责秋胡,命其向罗敷赔礼,夫妻和好。
《采桑子》真正是一个很有张力的词牌名。全词四十四字,前后片各三平韵。别有添字格,两结句各添二字,两平韵,一叠韵,属“双调”,唱起来婉转清丽。
可是,容若这首《采桑子》,没有陌上桑那种平实和婉丽,只是回忆的凄凉。他在夜间耿耿无眠,走到她曾经住过的院子里。想起少年时曾与恋人共立庭院中,夜深了,燕儿宿在梁上,月儿照在墙上,景色端的真切,分明是月夜夏雨后,蔷薇水晶帘。夜色微茫之中,闻得一阵阵花香,却又辨不清是哪一丛花儿送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香气,然而这种渺茫的喜悦却如春事烂漫到难管难收。可惜人事变迁,风波乍起。两人后来竟没有结合。上阕回忆两小无猜的甜美,恰如人世的春光无限。而下阕的“零落”,“雨凉”则打碎春光,道出现实如暮冬的的残酷清冷。
蓦然就想起了“时间太瘦,指缝太宽”这句话。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十一年弹指飞过,回首前尘,恍如一梦。凄凉又如何!
《饮水词》中的某些爱情词,意境迷离之处颇得李商隐无题诗的妙处。我们说不清这到底是写给谁的?是少年时的恋人,还是早殇的妻子。诗词有两种风格,词旨鲜明亮烈的是一种,朦胧暧昧是另一种,只要妙句迭出,引人深思就自有受众。
此情已自成追忆,十一年前梦一场!比起李义山的“惘然”更清醒,更有现实的痛楚。“惘然”如梦醒时抬头看见窗前已阑的月光。无意的错过还有自谅的余地,可以用来悔恨凭吊。梦醒了,只有碎片扎在心上,连凭吊都是奢侈的事。
不是,每个人,在蓦然回首时,都有机会看见灯火阑珊处等候的那个人。于是,只能在回忆里众里寻她千百度。
相爱亦如造梦。死去或者离开的,梦醒不醒都万事皆休。活着的,留在梦境走不出来里的那个人,才是最哀苦的。被回忆留下来回忆两个人的一切。
(安意如)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
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作品赏析至喜欢《采桑子》的灵动婉转,就算撇开词,单是“采桑子”三个字就有烟雨江南的清新和妩媚,能够让人嗅见春意。
“采桑”与“采莲”是属于江南的两首田园曲,采桑由春天开始至夏季结束,采莲由夏季开始。交相绵延。江南的蚕坊,惊蛰的时候被春雷震醒,立即就有乌黑的幼蚕用小嘴咬破茧的韧膜,大片蠕动在嫩绿的桑叶上,彻夜进食。彻夜发出沙沙的嚼食声,一时耳错会以为如窗外下雨。三月采桑的季节,在乡下,会看见采桑女子携篮挎筐,在雨后的桑园里采摘桑叶。常见有胆大幼童盘踞在树上,摘下满襟的桑葚,吃得满嘴乌青。欢欣愉悦。桑树虽叫人想起衣食的艰难,却显蕴劳作的丰美。
花间、北宋以来,词谱“采桑子”上下片的第三句,原不必重叠上句。自从李清照“添字采桑子”创出叠句的变体,令人惊艳之后,后世不少词人也摹拟李清照的形式,将原本不须叠句的上下片第三句重叠前句。节拍复沓,如此可增添舒徐动听的效果与情韵。小令也有折复叠嶂的效果——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添字采桑子》
这是李清照的愁苦,因为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快乐日子,有过“被翻红浪”的恩爱缠绵,后来的孤苦就更难捱。今昔对比凄苦也更强烈。容若也一样,有过神仙美眷的日子,孑然一身的时候就格外无法忍受寂寞。这两首《采桑子》心境肖似,在叠句的形式上,容若效易安体,而他善用寻常口语填词、不事雕饰的特质,又与易安隐相呼应。
此阕《采桑子》抒思情,无一字绮词艳语,而当中哀艳凄婉处又动人心魄,明说是“瘦尽灯花又一宵”然而憔悴零落的又何止是灯花而已?
不是不知何事萦怀抱,而是知道也无能为力。解得开的就不叫心结,放得下的又怎会今生今世意难平?容若这样深情的男子,哀伤如雪花,漫天飞舞不加节制,悼亡之作苏子之后有纳兰,可是容若之后谁还能做悼亡的凄凉曲?嫁了这样的男人不要想着白头到老,因为情深天也妒,注定要及早谢幕留爱情佳话来让人怀念。
“乐府”本为汉代管理,祭祀、巡行、宫廷所用音乐的官署,亦称由官署采集来的民歌为乐府。后来将一切可以入乐的诗歌均称为乐府。容若词中取其广义。是谁,在夜里演奏着凄切悲凉的乐府旧曲?萧萧的风雨声与之应和,长夜消磨,不知不觉红烛燃尽,灯花如人瘦损衣带,寸寸零落。下阕紧承上阕“瘦尽灯花又一宵”,扣住彻夜未眠,近一步诉说自己百无聊赖的心绪:“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不知道何事萦绕心怀?清醒时意兴阑珊;沉醉也难掩愁情。无论是清醒或是沉醉,那个人始终忘不掉。
晏小山《鹧鸪天》词有“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艳语,不知是何因缘,连一贯严谨的理学家程颐都拜倒其冶艳之下,极之赞许。容若此处更翻小山语意,发出疑问:“梦也何曾到谢桥?”纵能入梦,就真能如愿到访谢桥,与伊人重聚吗?相较于小山的梦魂自由不羁能踏杨花与伊人欢会的洒然,容若的孤苦凄凉斑然若现,以此句结全篇,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我为你心思化尽,梦却无缘,到头竟似金童玉女的水流花谢两无情。
小山也做采桑子——
白莲池上当时月,今夜重圆。曲水兰船,忆伴飞琼看月眠。
黄花绿酒分携后,泪湿吟笺。旧事年年,时节南湖又采莲。
当时月下分飞处,依旧凄凉。也会思量,不道孤眠夜更长。
泪痕揾遍鸳鸯枕,重绕回廊。月上东窗,长到如今欲断肠。
——晏几道《采桑子》
小令在他的手里,似绝代的名伶一舞倾城。可是小山不同与容若。他毕生的思忆只为自己,哀悼那不待挽留就从指间飞落的年华。
容若还有一阕“采桑子”——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采桑子》
表达的意境和情绪和“梦也何曾到谢桥”都很接近。只是上下阕都带着浓浓秋意。这一阕语意周详,虽不似前首“谁翻乐府凄凉曲?”那样清空如话,凄凉彻骨。不过其意境萧远,用语精巧之处不逊前词,如一种思情的两种风骨,如花开两树,各有其好。此外,下阕中嘱咐秋潮带信到意中人居所的想象十分新奇可爱。
古时爱称心爱女子为谢娘,因称其居所为“谢家”、“谢家庭院”、“谢桥”等。在《饮水词》中多有引用,苏雪林据此考证容若的恋人姓谢,疑幻疑真。不管真假我个人都很喜欢“谢”这个姓,有欲言又止的款款情意。
词写得很小资,是锦衣玉食的小女子语。惟其不伤也,带些细致做工。然而毕竟还是真情感人,不是一般的小小资所能敌。竹林清雨的感受,的确与一般树木上落雨不一样。
最早看到的也是记得最熟的《采桑子》还是辛弃疾的那首“天凉好个秋”。那时候“采桑子”仿佛是个被充做男儿养的假小子,名唤做“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采桑子》
少年情怀被他一语道破。稼轩那样豪气的男人,却这样明慧,于世事总有通透的认识。豪语不让人,他作起情语来一样柔美亮烈的很,最为人传诵是那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难怪,稼轩身集词家和兵家两种角色,一生学以致用,他是真正的领军北上,抗击金人,并且还颇有战绩。“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不比文弱书生只懂得在纸上干嚎假高潮,是有真实的生活基础的。只可惜,他一人之力,阻不了南宋灭亡的颓势。因此稼轩词中也多愁,然而此愁非彼愁,可以是上达天听追问不休,亦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壮志雄心至死不熄地追寻。
此生自断天休问,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辛弃疾《采桑子》
稼轩这种胸襟才华的男子,偏偏生在那种颓靡灰暗的年代,或许,上天属意他做一簇绝世烟花,对那个消薄的朝代做一点补偿,就像容若。
绝色男子,亦是烟花般寂寞。
(安意如)
桃花羞作无情死,
感激东风,
吹落娇红,
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
也为春慵,
不及芙蓉,
一片幽情冷处浓。作品赏析从最初《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待嫁女子的饱满惊动;到唐诗要案“人面桃花相映红”主犯崔护的迷离惆怅,再到貂禅仰面对云长说的那句“乱世桃花逐水流”,诉尽乱世女儿的坎坷流离。桃花这东西,惹起人太多遐思。她可以满山满野涨破眼帘的妖艳,也可以是居在人家的小院回廊处,合着艳阳云影,好一番清正飞扬。
桃花的飞扬,落在眼底是春光迷离,亦或是桃花随水水无情的悲凉。只看观花赏春人的心境了。然而“桃花羞作无情死”,容若作此哀语,我不信他是独独为了伤春。
窗间台上,看见被风吹落的桃花,飞伴在那个失落的人的身边,满地桃花飞,容易叫人想起那个“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息夫人。
绝色的容貌,出众的才情,让我彻底爱上你,也让他们有了将你从我身边带走的理由。你也入了宫,成为权力祭台上圣洁的祭品。从来好物难留。我以为是一生一世的执手相看,而你不过是月上桃花,偶尔晃动在我的梦境里。
我将你比作桃花夫人,你知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从没有误解你的意思。你入宫为妃也只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古词里说沈腰潘鬓消磨,以此来指姿态、容貌美好男子在岁月中折损,令人惋惜。潘岳初入东都时是“掷果盈车”的檀郎,惊艳到洛阳少女老妇全城出动来观赏帅哥,宦海浮沉被贬为河阳县令,十年风霜老了华发,再入洛阳时,已是沧沧男子。
沈约曾作东阳(今属浙江)太守,故又称沈东阳。齐、梁更迭之际,沈约是萧衍谋取帝位的主要谋士之一。他甚至引用谶语“行中水,作天子”,以证萧衍(按“衍”字即是“行”中有“水”)上应“天心”、下符“人情”,当作天子。萧衍称帝(即梁武帝)后,沈约始终受到重视,仕途顺畅,地位超然。沈约虽是文人,却有宰相之志,很想更多地直接参与、掌管具体政务,旁人也认为他能够胜任,但梁武帝始终不把朝政实权交给他,只是给了他很高的虚衔。沈约要求“外放”,到地方做官,也不曾得到梁武帝的允许。沈约不是一般的文人,他在武帝即位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展露的韬略,使得武帝器重他又提防他。同梁武帝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使他感到抑郁。《南史-沈约传》记沈约与徐勉书云:“百日数句,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革带移孔,即腰带移孔,指人消瘦。
“东阳瘦”,以前我以为不过是美男子的自怜自恋,晒然一笑而已。而现在仔细地读,才明白容若的深意。容若以沈东阳自比,原不止说自己因为爱情消瘦,他的处境和沈约也相似,也是妄负才名,空有虚衔不被重用,心情自然也是抑郁。
容若喜欢化用王次回的诗意,像这句:“一片幽香冷处浓”就是出自《寒词》:“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容若反用其意,谓此时心情还不如芙蓉,芙蓉于冷处还能发出浓郁的香气,人心却如桃花已谢,春光不再。上阕写到春阑花残,春尽人慵。下阕结句除了呼应上阕所写的桃花零落,随风飘飞的凄美景色。芙蓉更暗示了时光的流转,在如影随形的伤感情绪中,伤心的人已经捱到夏天。花瓣不会因为人的惋惜而停止凋谢,时间并不会因为人的悲伤而停止流转。一味地沉湎于伤感中没有任何意义。
王次回的散句在《饮水词》中时时隐现。但评家多不以这种现象为忤,反而赞容若擅于化浊为清,改俗为雅,这种态度也蛮暧昧的,大约是因为王次回不如容若出名,所以不是容若袭了他的诗意,而是他借了纳兰的名气被人知晓。
(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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